东京这座城市的界线与无力感

在限制外出的这段期间中,您是怎麽度过的呢?

「因为没办法举办演唱会,所以我都在写小说。一直待在家裡也很累,有时会到家裡附近,没有人会靠近的废墟住宅区,一边發呆一边看飞机。」

那时候您都在想些什麽事情呢?

「像是都市的极限这类……我觉得东京的优点,与其说是街道的魅力,不如说是人吧。我是在不太容许自由思考的乡下环境中长大的,我认为东京的魅力就是,这裡有许多生活在不同阶层的人,以及能够快速地跟这些人见面与谈话这点吧。藉由这次的疫情我无意间了解到,当这些被夺走时,就什麽也没剩下了,也不会产生任何机能。原本对这个城市的面积来说,可说人口过度集中,我也注意到人口的过度密集似乎已达极限。在东日本大震灾之后,有人重新检视自己的生活,移动到别的地方居住,现在又再次出现了这样的现象。而且这个状况并非只發生在东京,许多人都正在重新审视自己与都市之间的相处之道吧。」

确实,特别是以东京来说,至今为止人与人交流所产生出的能量又被封闭起来。有人也许会对此感到不安。

「例如,自己举办了7年左右的祭典『全感觉祭』,本身也是藉由聚集人群产生的能量为媒介,想要追寻一些新气象。连(聚集人群)这件事本身都被夺走了,说穿了就是失去了武器。藉着与人互相接触而产生的能量被夺走之后,自己还能够做什麽呢?我相信有许多人正面临这样的无力感,我也不例外。」

请容我再问一些关于『全感觉祭』的问题。透过事前募捐与群众募资集合资金之后,入场费採用打赏制,并提供免费餐饮,尝试开办这样的音乐节的契机是什麽呢?

「单纯是因为小时候没有钱,没办法参加想去的演唱会。但是就像『the kids are alright』这句话一般,我认为摇滚乐就应该趁着年轻时去体验。对10几岁的人来说的2000~3000日圆,与对40几岁的人来说的2000~3000日圆其价值完全不同对吧。根据情景不同,价格与价值的关系也会随之变动,虽然现今的社会结构下,价格在某种程度上是被统一设定了的,但未来也许会变成实际体验的价值因每个人想法不同而异的样子。打赏制就是为了社会变成那样时的事前准备,我认为需要透过这样的形式来参与在经济与社会当中。

虽然7年前刚开始办的时候,觉得打赏制是个过时的词彙,但今已成为变为随处可见的用词了呢。在Live House及俱乐部随时都可能会关闭的时下,由每个人的想法来决定对自己非常重要的那个场所的价格已经变成常态,就是在做这样一件事情的感觉。」

在「每个人都变得能够去思考价值性」的背景下,请问您有感受到所谓资本主义之类的事物在逐渐崩坏的感觉吗?

「与其说是崩坏,不如说是正在加速淘汰的感觉。具有生产性的事物、派得上用场的事物被赋予价值,而派不上用场的事物则一一被捨弃。被称为地下音乐的音乐类型也是,比起我刚开始玩音乐时,整个市场变得更严峻,知名唱片公司也是,过去还会做出一些挑战性的尝试,现在则只愿意發行会畅销的商品。虽然很失礼但我还是要讲一下,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它们只会發行一些无聊的音乐,毫无吸引力。也因此才会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立厂牌『十三月』。」

『全感觉祭』该说是对于那种状况作出一个映衬吗?希望由(观众)自己来对演出做出一个正确的评价?

「是的。若没什麽感觉的话,那就给出没什麽感觉的赏钱就好。虽然会受当下的经济状况、身心状态等各种情形左右,但那份价值的裁量权是全权交託在每个人手中。以我自身来说,若是能让我感受到如同改变人生般的冲击性音乐现场的话,即使同样是2500日圆的入场费,其价值则会完全不同。我一直觉得那种可以回归个性的社会相对更加健全。这样的理念一直都存在于『全感觉祭』或『GEZAN』的活动中。」

连食物都免费提供这点真的该说是做得非常彻底呢。

「真的非常不容易呢(笑)。」

就某种意义来说,您试图想要恢復的是至今为止在音乐商业上的一般做法对吧。

「在酒会时,曾有一位音乐节的举办人开玩笑地跟我说『快住手吧,不然我们的做法都要变得过时了。』(苦笑)。若这个方式能够实现的话,我认为可以成为这个时代中的一个指标,并让我们向前迈进。若无法实现的话,也就只能接受这样的评价并且作出修正。」

在收支方面可以撑得住的话,就表示这种形式是大家所期望的对吧。

「就是说啊,如果通过撒谎的形式为自己的谋利的话,那麽我想它也会在一瞬间完全崩坏吧。确实,这份工作又不支薪,又需要耗费大量劳力去做。虽说也不知道什麽时候会筋疲力尽,姑且现在还能再坚持一阵子吧。」

有考虑过想要扩展到多大规模之类的吗?

「说实话还不清楚呢。现今有新冠疫情影响,那个音乐节的举办方式,在各方面来说也需要重新思考。我注意到,不论好坏,至今为止人们所持续进行的模式都因新冠疫情而画上了一个段落的区隔线。接下来将在这个前提下决定未来应该如何行动,我想未来会做出各种不同的尝试吧。」

 

全感觉祭大坂2019. GEZAN『Absolutely Imagination』

习惯并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也是有价值的

今年将『全感觉祭(ZENKANKAKUSAI)』改变一个字为『全感觉“菜”(ZENKANKAKUSAI)』,变成以打赏制来贩卖蔬菜或花的盆栽组这样的形式,请问这有什麽用意吗?

「因为新冠疫情,大家将社交网络奉为神一般只注目在它身上,被公布在网络上的当日感染者数影响整天的心情,那之后的一週、一个月、一年计划被打乱⋯⋯從受影响的层面来看,大家将iPhone的画面当成教会一般,并带着祈祷的心情浏览。总之情报更新地非常迅速,包含我在内,应该有非常多人无法抵抗那速度,也无法将视线从萤幕上移开。对此,我认为自己更需要流动缓慢,更重要的时间。虽然种下种子到發芽成长,真的只是微乎其微的变化,但是昨天与今天的状态不同,到了明天又会更加成长,我直觉需要将这样活着的存在摆在自己附近。

也有不论如何都想把这时间转变成美好事物的心情在。虽然现在正度过一种在忍耐着什麽的时间,但想要留下那份透过植物發现的触感,以及久违地与人见面时那份开心的心情。包含演唱会在内,眼下停摆的事物,当未来再次开始运转时,可以透过各种不同的形式再次体会到,至今为止习惯并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是非常有价值的。像是那触感会以某种形式留存下来,那个时期种植的植物也是如此,这个媒体也是其中一种形式对吧。」

是的,我们也正有此意。

「东日本大震灾时,明明对社会抱持着强烈的违和感及危机感,但仍无可避免地被生活侵蚀,而忘却了那份感受。到2021年后就进入灾后10周年,在那之后不更强烈地去思考下个10年是不行的。若不这样的话,趁我们忘却的这段模煳不清的期间,掌权者们将擅自把许多构造改写,打造出让他们得到更多利益的系统。虽然我认为有许多不同的形式很好,但对此也需要准备不同的对策。」

说的也是呢。对了,为了纪念「全感觉菜」的农园启用,GEZAN 的鼓手石原Roscal先生在5月30日进行了30小时的打鼓线上直播对吧,这是谁提出的呢?」

「虽然是我提出的,但我没有说要打30小时,是Roscal自己提出要打30小时。虽然我也觉着时间拉太长不好,但那傢伙居然说出『我是在锻鍊深层肌肉所以没问题啦。』这样莫名其妙的發言(笑)。」

由于边打鼓边移动的关係,每次看每次场所都不同,也会因为时间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景色变化呢。

「太阳西下之后天色变暗,早晨来临就出现晨曦,遇到下雨就会淋湿变冷,不避开不行。体验了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由于那刚好是非待在家不可的时期,在各种实感都渐渐淡去的时候,这件事带来了新鲜的感受。但是这其实跟农园没什麽太大关係,有点牵强付会呢(笑)。」

 

拍摄于惠比寿LIQUIDROOM屋顶的「十三月农园」

取自GEZAN鼓手・石原Roscal的30小时打鼓马拉松(打赏线上直播)

如何打造出能够将人类视为生物来尊重的环境呢

刚刚您说新冠疫情画出了一条区隔线,之后会做出不同的尝试来决定接下来如何行动,未来MahiTo先生会希望以创作者的身份尝试做些什麽事情呢?

「与其说以创作者的身份,以更根本的部分来说,刚刚有提到,我认为今后以生产性为优先的合理主义的趋势会更加迅速發展。许多企业、店家以及个人为了要挽回因病毒造成的经济面损失,会更加追求过剩的生产率,将至今为止有留白的部分削去,变成只注重能够赚钱的部分。

受新冠疫情影响无法与人见面的期间,我也接受过线上採访,虽然也有像这样因科技进步而前进的部分,但另一方面,与人见面时的感触、作为生物的呼吸以及皮肤接收到的感觉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此,要打造出以此为中心的未来,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也有人思考着在网络上打造出一个音乐节会场,并用网络虚拟形象来听音乐的方法,也有已经在实践的人,说实在的我对这个没什麽兴趣。我对于和那些将人类视为动物、生物来尊重的人一起,共同打造出能够彰显其价值的环境这件事情比较有兴趣。虽然还无法清楚地说明具体的部分,但我知道不论要开始做些什麽,最重要的点就是这个。这就是我在这个新冠疫情的时代中所得到的礼物吧。每个人在这个时期实际意识到〝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呢?,并能将这朦胧的感觉赋予轮廓的话,那麽这段期间也会变得非常具有意义。」

只不过,就经济面来说,福岛第一核电站發生事故时,也發生过是否要废除有辐射汙染危险的核电站的讨论呢。也就是在人命与经济之间要优先选择哪一方面的问题。新冠疫情所带来的贫困等经济层面问题更是直接关连到生命的难题,我觉得这才是最困难的部分。

「很複杂对吧。不论音乐或是电影,根本不是不重要、非急需的事物。虽然我们的工作就是创作和举办演唱会,但这个社会很难理解这点。最初先是说要避免进出Live House,之后又吵得沸沸扬扬的说夜生活繁华街就是感染源对吧。所以在新冠疫情期间当中我又了解到一点,那就是原来对社会及政府来说,这裡是第一个被捨弃也无所谓的场所啊。我意识到要是被捨弃的话,首当其冲的部分就包含了我们耶。」

关于这点您有什麽想法呢?

「虽然也没有期待过什麽,就觉得果然是这样啊。不过,透过这次的状况我清楚地明白了,我觉得就这样不特别去抱期待就好了,有点类似〝自治这个词彙,如果能联合与我们合得来以及同样能够理解心情的人,一起打造出这样的社会就好了。让我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就是朋友、会关心我的伙伴、以及爱我的人们。这就是我所谓的社会,不需要什麽框架或结构。只不过,意识到〝是什麽事物让我能存活下去这件事,也是新冠疫情教给我的事情之一。」

也有人预测到了冬季感染者会暴增,如果变成那样的话,要与人接触又会更加困难了。对此您会感到恐惧吗?

「有想过这会是一场长期抗战,今年一整年应该也很难举办演唱会,明年之后的事情也很难预测。因此在感到恐惧的意涵上是真的有切身感受到。只不过就像刚刚讲过的,就算只有手的触感,只要清楚的感受到,我就不会动摇。⋯⋯暂且没问题吧。虽然有点难用言语表达,不过大家都觉得没问题。」

MahiTo的第一本小说『Ginga de Ichiban Shizukana Kakumei(银河中最沉静的革命)』裡描写了世界的终结,您过去也有想过可能会發生像现在这样的流行病吗?

「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死亡这件事,因此像是世界末日以及人的生与死对我来说是普遍的议题。时常听到『Ginga de Ichiban Shizukana Kakumei(银河中最沉静的革命)』这本书『不就是描写现今状况的小说吗!』的声音,确实内容也刚好吻合呢。」

为什麽沉迷于死亡这件事呢?

「换个方式来讲,也可以说是沉迷于活着这件事情吧。我一直在思考什麽是存在,有人说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就是活着,实际上确实有这个层面在。不过,对我来说唯有实际感受到〝啊我确实地存在的时间,才能说我活着,因为也有心脏在跳动却什麽都感受不到的时间对吧。有段期间我经常不断地尝试要如何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从小时候开始吗?

「从小时候开始,即使受伤我也觉得要有活着的实感比较好,所以也一天到晚找人打架。看到死掉的虫子也会说出『啊,死掉了呢』这样的话。我注意到对于死亡那冷淡实感一般的感受就存在于身旁,死亡一直都在身旁吧。」

那麽最后,有没有什麽想问读者的问题呢?

「虽然重複同样的话题,我想问大家〝什麽是活着?并非预备好的制式化回答,而是对自己来说〝活着这件事到底是什麽呢?应该有很多像是微小的触碰,或是由个人的体验所得出的不同答案。有人可能藉由演唱会体验,也有人透过电影或是种植植物,我认为解答就存在于那些体验当中。」

 

GEZAN / 证明(official audio)

MahiToThePeople

2009年于大坂组成乐团「GEZAN」。进行作词作曲,以主唱身份开始音乐活动。11年發行个人单曲『Chinmoku no Tsugi ni Utsukushii Hibi(沉默之后是美好的日子)』。举办「全感觉祭」以及ZINE展等户外音乐节。
19年發表第一本小说作品『Ginga de Ichiban Shizukana Kakumei(银河中最沉静的革命)』。

http://gezan.net/
http://mahitothepeople.com/
https://twitter.com/1__gezan__3
https://www.instagram.com/mahitothepeople_gezan/


採访:JOE横沟(2020.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