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揭露出来的社会黑暗面

对于新冠疫情,您有什么想法呢?

「原本預定從3月1日開始舉行的巡迴演唱會決定延期,在那之後的演唱會和音樂祭也都告吹。一提到全部的音樂活動都要暫停的話題時,疑似新冠病毒憂鬱症這樣的心情就變得很強烈呢。這段期間幾乎沒有外出,都關在家裡創作,漸漸變得很疲憊。差不多在做完『#Homesession(※1)這首曲子,丟給樂團成員的那時候,才有种走出憂鬱的感觉。」

为什麽会感觉渐渐变得疲惫呢?

「渐渐开始不能外出,差不多快到4月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新冠病毒是一种逐渐加剧分裂与歧视的病毒。亚洲人在欧美国家被歧视,日本对中、韩两国的应对问题,甚至出现了一群被称为〝自律警察〟的人。看着这些,觉得这个世界原来还有如此丑陋的事情,如同流脓一样被一点一点挤出来。被这些事情冲击,我至今仍记得自己被这些事情冲击时有多么痛苦。」

有种分裂与歧视被搬上檯面的感觉呢。

「有一种什麽都没有改变的感觉。白人警察在执法时杀害黑人乔治・佛洛伊德的事件成为BLM(Black Lives Matter)的导火索。然而在这个事件之前,已经有电影《为所应为》(※2)。2009年随着奥巴马总统上任,嘻哈热潮席捲世界,我一度以为(种族歧视问题)已经被完全解决,没想到只是稍微把盖子揭开了一点,这些问题就又跑了出来。
在网路上能够看到诸如溷血儿以及在日韩国人的歧视问题等等日本的部落民歧视现象。我们觉得至少在目光所及之处,这些问题应该已经被改善了吧,事实上却完全没有改变。如果没有歧视就好了,大家明明都知道这点,却没有出现任何改变。」

过去只是将创可贴贴在问题上,加以遮掩而已?

「想着『这个伤口已经化脓了吧』打开来一看,结果已经变得相当严重,就像这样的感觉。我一直以来都在歌唱一种广义的爱,许多艺术家明明也费尽心力一直在传达这种爱的理念,(世界)却什么都没有一点改变。难免会有“那麽自己再多做什麽也不会有所改变吧”这种感觉。我的祖上在日本属于多数民族,我已经尽可能去追本溯源了,家族内却淨是大家所谓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因此,我一开始并没有要为了消除种族问题而站出来的打算,自己唱的歌,一直以来所做的事,结果却是宁可变得更残酷的社会。那个时期,我总觉得自己也是丑陋的人类,总之就是打从心底讨厌一切。」

※1 『#Homesession』…2020年4月6日于YouTube公开,SKY-HI的原创歌曲。由个人乐团SUPER FLYERS成员随时公开在自家製作的动画,同时也公开本次歌曲的Vocaltrack与stem数据,邀请大家不妨下载在自家享受製作乐趣。

※2 『为所应为』…于1989年上映,是一部以布鲁克林为舞台,主要描述种族主义的美国喜剧电影。导演、监製、编剧、主演皆为史派克・李。电影名称的日文翻译是《做出正确的选择吧(正しい选択をしましょう)》。

 

『#Homesession』

因为没有看不到变化就放弃尝试去改变,是错误的

没有你觉得比较正向积极的事情吗?

「说到这个的话,有2件事情吧。第一件是对于艺人公开發表意见的行为,开始出现批判的声音。比如,检察厅法改正案的时候就特别明显。而在此之前,对于艺人在政治、社会问题上的發言,连批评都不会出现对吧。我深刻地感受到关于这部分的变化。
说到艺人是否该要对政治、社会问题表态这部分,哪个是正确的?从事演艺行业的人都知道,从处世之道来看,不发声是比较聪明的作法。像这样不想被不特定多数人讨厌的生存方式,今后也会一直存在,我也没有要去否定的意思。但是看着身旁的朋友或是艺人,我能强烈地感受到原来他们的挫折感。像是《13th》或是《美国小姐》等等优秀的纪录片都能够立刻在网路上观赏并传播,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公众人物的想法正渐渐地从「会惹麻烦上身,乾脆不要发声好了」变成「因为要发声,再稍微多了解更详细的部分好了」。我认为这样的变化不能中断,希望接下来年轻一辈从事音乐或演艺事业时,选择「即使有看法但事情还没有定论所以乾脆不发声」或是「太麻烦了所以不发声」的人,能够越少越好。」

另一件事情是?

「现在的表演艺术,疯狂的内容已经成为了常态不是吗。不知该说是给人一种荒诞的感觉还是别的。我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去改变一下(这种现状)。艺人与粉丝,他们的关係值也存在着非常严重的问题,若不改善这个问题的话,我认为艺术会死亡。」

是那个关係值的问题吗?

「是的。有一段时期我也想过『为人们加油打气的文化』与『热爱音乐的文化』是否无法共存呢,但看到BTS(防弹少年团)之后,深刻体会到没有这回事。想必大家也有听说他们向BLM捐赠了100万美元这件事吧。接着粉丝们也展开了对等捐赠100万美元的募款活动,成为让大家一起来思考这个问题的社会运动。他们受到嘻哈等黑人文化的影响,将此咀嚼为大众更容易理解的内容并传达出去,这真的是必要的哲学,像是Love Yourself这样的讯息,真的有许多令人感到共鸣的部分。他们不论行动或是传递的讯息,都与这个社会密切相关。本来嘻哈就是脱离社会就无法存在的文化。这部分与至今为止的偶像团体有着很大的不同对吧。
当艺术创作者从虚构性出现人性时,这个社会会如何接受这个人性的部分呢?我思考着这个问题时,粉丝们就追随过来了。我认为这是非常具革命性的一件事情。至今为止,K-POP也曾经多次發生过过粉丝文化的问题对吧。说到这个话题,觉得可以连结到日本卡莉怪妞(※3)关于政治發言的群众反应,以及木村花(※4)事件。对于存在于萤幕另一侧,或者并非活在眼前的人,这些都会让人有种认为全部都是虚构的感觉。」

原来如此。

「本来以演艺构成的人,多少都会有某部分无法适应一般社会的人存在,现在因为拼命地要将那些无法适应的部分隐藏起来,使得创作变得非常地统一制式化,我认为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我知道这句话有相当程度的语病但还是要说,我认为累积了某种程度经验的创作者们,若没注意到这是非常不健康的事情是不行的。艺术创作者保持真实的样子,埋头于音乐创作等艺术表现之中,会有更多不一样的产出。这样的作品被认真评判的时代来临的话,我觉得音乐作为一种文化,其份量也会变得更重要吧。
發信者带着角的部分,不适合社会最大公约数的部分就把它削掉之后再传达,这样的思考方式本身我不认为是完全错误的。但现在的情况是,与其说是为了适应大众口味而去“削除”一些棱角,不如说走到了「削足适履」这种极端。我想因此而烦恼、痛苦,以至放弃演艺事业的人应该有很多。这就是问题所在,当然这绝对不是无法改善的。」

若这部分能够改变的话,艺人们就能够自由發言,不久后,大家也都变得能够自由發言了吗。

「当然是这样没错,不过并非像从0到100这样,而是明天的生活比今天稍稍变得更好一点,这种脚踏实地的程度的改善。不论付出多少努力取得怎样的成果,像BLM这样的问题绝对还是会涌出,也许还是会因为「没有出现太大变化啊」而感到恼怒吧。但是在那逐渐改善过程当中,绝对会出现被拯救的人们。因此,因为没有看到变化就放弃去尝试改变,这是错误的。
至于『大家都够自由发言的那天会到来吗?』这个问题的回答,『稍微会变得如此吧。』大概是这样吧(笑)。即使多少变得能够自由發言了,在公众面前表达自己主张的瞬间,还是需要具备与相应的勇气、觉悟与责任。反过来说,若拥有与之相应的勇气、觉悟与责任的话,理所当然也就会被赋予与之相应的自由。」

※3 卡莉怪妞…日本的女性歌手。2011年在唱片公司WARNER MUSIC JAPAN旗下,以中田康贵製作的迷你专辑『你好原宿』正式出道。2012年發行的首张录音室专辑《怪妞进怪论》,在世界各国电子音乐排行榜登上第一。同时涉足艺人与流行时尚等领域,是《原宿》的代表性存在,在日本以外的国家也备受瞩目。

※4 木村花…1997年生,日本女子职业摔角选手。参加日本真人实境节目《双层公寓》演出。因在节目中的言行,遭到社交媒体网络上的诽谤和人身攻击,其本人因此于2020年5月23日自杀。在日本新冠病毒外出限制期间中引起舆论强烈反响。

 

2020.6.17 『We Still In The LAB』 Photo by Satoshi Hata

「虽然不是当事者,但也不是局外人」的感觉

你能想像后新冠病毒世界是怎样的社会吗?以及,有思考过什麽新的發信方式吗?

「我认为并不会产生太剧烈的变化耶。原本就没有什麽产生剧变的事情,有的只是小变化的不断重複积累吧。所以也没有必要勉强去做新的事情。只要改掉『敷衍了事』这个态度,就足够拓展出无限的可能性。」

怎麽说呢?

「例如,在自家举行网路直播LIVE时,在这种状况下,即使影像或音质很差,带着差不多就好的热情
来办,我想大家也不会特意去挑你的毛病。但是,若使用好的机材,即使在家也能提升品质。虽然想要着手去办会花费多馀的费用,但观众的获得感也会依照机材升级程度增加,直播者也会很有成就感。这样不敷衍了事的态度,哪怕只有一点,也绝对能提升品质。生活本身也是相同的对吧。」

的确。

「我觉得这部分能够套用在所有跟音乐相关的工作方面。艺术创作者的周围,有许多工作都是被以敷衍了事的态度去做的。虽然指名道姓有点那个,但日本一流唱片公司许多都有这个问题。『咦?这和20年前相比完全没什麽改变吧?』这种事真的有许多。虽然要剧烈改变真的很难,但带着问题意识,一点一点去推动的话,就能够慢慢产生变化。体制有所改变的话创作就会改变,创作改变的话粉丝们的意识也会改变,粉丝意识改变的话,也许能够推动这个社会进步1釐米。因此,作为将0创作为1的艺术创作者,不要敷衍了事、要抱持着问题意识等等,这种态度绝对应该被重视。」

能谈几个疫情期间你最难忘的瞬间吗?

「应该是6月8日将BLM问题PO在自己的Instagram以及博客的瞬间吧。在發文之前我非常烦恼,会不会因为写了这些而让人有种“黄种人来这里凑热闹”的误会呢,也思考了在此之前是否有提过类似事情等等。我也很讨厌涉及这个问题的看法和主张,被“支持”“不支持”这样非黑即白的区分开。因为这样的话这件事情本身就成为分裂与歧视,同时也会变成同侪压力。检察厅法改正案也是如此。虽然网路社群媒体并非现实世界,但却会产生与现实世界同样,甚至更胜现实世界的同侪压力,自然就会有不想参与进去的心态。但是在面对BLM议题时,我有种虽然我不是当事者,但也并非是局外人的感觉。在自己所在的东京,我虽然是属于多数派,但说到职业的话就是相当少数派。根据视角不同,人有可能成为多数派也有可能成为少数派。」

根据所处状况以及环境地位发生转换了呢。

「多数派的人若没有真正意识到到少数派的存在这件事情的话,很容易就会无意识地做出类似霸凌的行为。正因如此,我深刻体会到,在所有的问题上都应该带着虽然我不是当事者,但也不是局外人这样的想法。正因此,我又再次变得坦然。我不认为“看起来对社会有益的事,务必投身全力去做”就是正义。反过来说,我也不认为“不愿做看起来对社会有益的事”的人就是坏的。同时,我也不认为 “做过看起来对社会有害的事”的人就一定是坏人。
还有,我认为在每个不同的时点,人们讲的话是可以有微妙变化的。因为在每个不同的时点,那个人所处的位置也会不同。有作为公众人物来发声的部分,也有作为无人知晓的少数派存在来发声的部分。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拦着自己去发声。」

说到局外人、当事者的部分,我觉得音乐以及艺术是一种会将我们身为局外人那部分强力剥离的产物。

「会让全员都成为当事者对吧。其中又以电影效果最好。不管是爱情片也好,宇宙战争片也好,我们完全不是当事者(笑)。但是,电影会将观众从局外人提升为关係者对吧。」

然后,我认为不管音乐还是艺术,都拥有当事者性+普遍性。

「当然,既有普遍性,也有时代性吧。虽然我们现在也会听约翰・列侬的歌,但就算现在还有写出跟《想像》一样歌词的人,大概也不太会成为话题。肯德里克·拉马尔很卓越,因为其歌曲越来越强烈的反映社会,正受到追捧。」

在这样的意义上来看,也可以说作为音乐表现人现在正在逐渐进入到有意思的时代吗?

「根本就不存在没有意思的时代吧。在某个瞬间,莫名其妙感到不满的人总是会说『像这种不好的时代…』。但每个时代一定都充满着各种精彩有趣的要素,也充满着各种问题。就看你注目在哪个方面了,我觉得不能光看一个部分。乐观的认为这真是个有意思的时代啊,这样的想法会很无聊。而悲观的只注视着问题点,这样的人生也令人厌恶吧?但是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能让我们关注到所有事物。一边保持好两者的平衡,一边带着自己无法把握全部事物的自觉,我认为这是在未来特别重要的事情。」

 

2020.7.19 网路直播LIVE 「SKY-HI Round A Ground 2020 -RESTART-」 Photo by Satoshi Hata

 

SKY-HI(日高光啓)

2005年以AAA成员出道。同时期开始以个人名义「SKY-HI」在东京都内俱乐部等活动,2012年自己主持的合作乐曲製作企划「FLOATIN’LAB」發行。受邀参与KREVA等多位表演艺术者的友情客串乐曲演出,及各地区的演唱会,同一年获颁『WOOFIN’ AWARD 2012』BEST OF RAPPER奖项。于2013年正式展开个人演艺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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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访:JOE横沟 (2020.6.30)